周清茹不明白为什么眼前的这个医生如此执拗,也不知道为何只要一牵涉到杨守安的事情,自己就会失了方寸。
平时的她绝对不算是“难搞”的那一类人,相反还特别愿意遵守规则,不管是当初的三峡移民,还是之后在上海弄堂里的生活,周清茹从来都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,更不会去挑战“公序良俗”。
但今天她却着实被担忧冲昏了脑袋,思维逻辑钻进了死胡同,觉得明明已经自愿承担被传染的风险,绝不会去影响其他人,为何这医生还要如此“不通情理”,坚持着什么“隔离规定”死死不放。
而一旁的萍萍则是纯粹为了自己的闺蜜鸣不平,冒了这么大的风险、吃了那么多的苦从上海跑来广州,结果一条红色的隔离带就要让她们打道回府,的确让人难以接受。
两方相争,慕慧娴成了在场最“忙”的人,她插在周清茹和年轻医生中间,不断将双方持续靠近的身体挡回去,同时还要和周清茹这边讲道理,和医生那边谈感情。
吵闹声终于还是惊动了在小楼正门开展生活物资分发工作的陈医生,他就是之前来制衣厂“宣布”隔离要求的那位。
放下手里的活,匆匆地赶来,赫然发现“闹事”的竟然是自己才刚接待过的两个姑娘。
“小琳,怎么回事?培训的时候不是和你们都说过吗?不管群众有什么意见,上报、安抚、耐心解释,绝对不能发生争吵,更不能肢体冲突,这个岗你暂时不用守了,先回去休息吧,好好调整下心态。”
陈医生是整个康乐村疫情防控小组的组长,资历丰厚,医术精湛,据说本身就是某一家大医院传染病科室的主任,所以团队里的年轻医生都有些怕他。
但今天的“严厉批评”却并未奏效,那年轻医生泪水决了堤,连喉咙都嘶哑了,却还是不愿意“服从命令”。
“我不!陈大夫,如果不是因为她们这样的人,老师和师母怎么会被感染呢?现在老师已经走了,师母还在抢救,你让我怎么对她们这些什么都不懂还要指手画脚的外地人耐心!”
年轻医生双眼通红,喘着粗气,胸口剧烈地起伏,仿佛是把积压已久的情绪彻底释放了出来。
“小琳,我们是医生,我们接受过多年的专业教育和训练,而老百姓们没有这方面的知识,面对病毒他们害怕、担心、焦虑都是应该的。”
“你的老师和师母都是传染病治疗和医护领域的专家,难道他们会不知道暴露的风险吗?那为什么他们还是那样做了?就是因为我们穿着这身衣服,这就是我们的责任!”
“现在是特殊时期,疫情就是和平年代的战争,你也是党员,入党的时候我们都宣过誓的,必要的时候我们可以牺牲一切,我相信你的老师和师母当初也一定是怀着这样的信念在战斗。”
陈医生的话掷地有声,包括周清茹和萍萍在内,在场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,这安静足足持续了十数秒,最后被那年轻医生撕心裂肺的哭声所打破。
“好了,回去吧,洗把脸,好好睡一觉,明天还有新的任务在等着我们。”
揉了揉年轻医生的脑袋,陈医生转身走向周清茹和萍萍,此时的两女早已没有了先前的“气势”,反而满脸愧疚,抿着嘴唇,站在那手足无措。
“我们到旁边坐一会吧,正好我这膝盖有点疼,唉,真是年纪大了,不服老不行哦。”
陈医生带着三女穿过巷子来到了河边坐下,疫情让的康乐村不似以往般人声鼎沸,那些矮楼虽还是彻夜灯火通明,但原本熙熙攘攘的招工大街却变得格外冷清。
“陈医生,对不起啊,刚才是我们不对,如果有机会,我想要给那位医生道歉。”
此时的周清茹已经恢复了“清醒”,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有多么的糟糕,不但给防疫工作带来了很大的麻烦,还在情感上伤害了小琳医生。
这让本心善良的她内疚万分,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弥补,只能借着陈医生的口,一遍一遍地表达自己的歉意。
陈医生微微一笑,沉吟片刻,才继续开口说道:“我给你们讲讲小琳的老师和师母的事情吧。”
周清茹和萍萍一听此话,神情立马变得严肃起来,两个女孩就像年幼时上学那般,双手摆在腿上,挺直了身子,全神贯注。
“小琳的老师算是我的师兄,比我大了七八届的样子,他在学术上是个天才,是整个广州传染病领域最权威的那几个人之一。”
“到了他那个级别,按理说完全不用在一线忙活了,写写文章,带一带学生,或者是进入医院的管理层,都是常人看来更好的选择。”
“但我这个师兄天生就是当活菩萨的命,顶着最高的职称,守在传染科一干就是几十年,这次广州的第一例非典病例就是送到他那边去诊治的,如果不是他一眼看出这病的厉害,我估计现在的情况只会更糟。”
“唉,那时候我们对非典病毒知道的太少了,去年佛山的病例也没能总结出太完善的经验,大大低估了传染性。”
“师兄虽然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制定了应急方案,但老百姓们怕啊,一开始的混乱之下根本没法对医护人员施行有效防护,连师兄他自己都中了招。”
说到这里的时候,陈医生重重叹了口气,他对这位师兄的感情或许不如小琳那样来得深沉,但言语中的惋惜和难过却未曾少过一分。
“师兄的妻子是中医院急诊科的护士长,我见过几次,和师兄一个样,总是把工作看得很重,我听说就连师兄被确诊那天,嫂子也只是请了半天假,下午就返回了工作岗位。”
“后来广州的疫情进入爆发期,政府紧急出台了很多强制性的规定,就好像你朋友要被隔离在这里十四天一样,对于这些措施,很多老百姓是不理解的,有的人自己不遵守不说,还要故意搞破坏。”
“嫂子就是在急症室被一个外地来广州务工的病人拉了口罩,往脸上喷了口水才感染上非典的,最后那个患者自己都没熬过来,嫂子又能去哪里喊冤呢?”
“就和我刚才对小琳说的那样,疫情就是我们医疗工作者的战争,既然是打仗,哪有不牺牲的呢?”
陈医生的讲述到了尾声,他自始至终都在揉搓着右边膝盖,也是五十多岁的年纪了,却已经连续奋战了好几周都没能回家休息,身体早已超出了负荷,全凭一股精神气在继续支撑。
“好了,我该回去了,小姑娘,放心吧,有我们在这里守着,你朋友不会有事的。”
陈医生有些艰难地爬起身来,将口罩和护目镜扶扶正,周清茹、萍萍还有慕慧娴都赶紧跟着站了起来,她们的眼眶红红的,目光里只有敬佩。
“陈医生,我们会赢的对吧?”
“当然,一定会赢的。”